朱进在北京天文馆B展厅。
朱进拍摄的星空。 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“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,心中也愈充满敬畏,那就是我头顶灿烂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法则。”
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气势磅礴的名言之一,它刻在康德的墓碑上,出自其著作《实践理性批判》。每当想起这句话,抑或真的仰望一下淡忘许久的星空,很多人焦灼的内心仿佛也获得了一点点清凉与宁静。
康德所言的灿烂星空,曾让多少人义无反顾,前赴后继,谱写出科学史上不绝的华章。从伽利略到哥白尼,从牛顿到爱因斯坦……2019年,诺贝尔物理学奖亦授予了三位天体物理学家,以表彰他们“为理解宇宙演化和地球在宇宙中位置所作出的贡献”。而从2015年LIGO(美“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”)证明引力波存在,到2019年4月公布的黑洞照片,曲高和寡的天文渐被拉入公众视野中,像沾上了烟火气的神灵。
天文,到底有何魔力可以迷倒众生?天文爱好者,该以何种方式仰望星空?天文学家和他们的生活,是如《星际穿越》般跌宕起伏,还是整日湮没在观测与数据当中?
记者日前专访了北京市科学技术研究院科学传播中心首席科学家、北京天文馆名誉馆长朱进,替茫茫然的天文“小白”们,寻找一个通向天文学家与天文学秘境的引力透镜。
研究天文究竟有什么用?
“与客观事实相比,我们全部的科学都很原始和幼稚,但是,这正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。”
——阿尔伯特·爱因斯坦
2019年8月26日,朱进从工作了17年的北京天文馆馆长岗位上卸任。“我是2002年9月从国家天文台调到天文馆当馆长的。按照现在的新规定,一般最多只能干十年,我这超得太多了。”不过,卸下馆长职务的朱进更忙了。
记者最近一次在北京天文馆见到他时,朱进刚刚从巴黎参加IAU100太阳系外行星世界命名(NameExoWorlds)项目的新闻发布会回来。这个为112组系外行星和宿主恒星征名的活动,吸引了全世界78万余人的直接参与。
为心爱的人选一颗星星,是硬科幻小说《三体》里少有的浪漫情节。在《三体》外的现实世界,为心爱的星星选一个名字,同样浪漫与迷人。对普通人来说,天文的魅力或在于此。
朱进坦言,作为六大基础学科之一的天文学,特点就是好奇心驱动。天文学家有时“甚至不考虑(研究)这些有什么用,跟当下的社会有什么关系,有什么意义……虽然研究的结果,最后可能跟现实生活关系特别密切”。
新中国成立70周年,尤其是改革开放41年来,科技发展让人民生活水平日渐提高,便捷度与日俱增,人们有时似乎过分在意“转化成生产力”的技术,而无意中冷落了解决“好奇心”的基础科学,比如天文学。这从高考专业“逐利”的选择上就可见一斑,包括近几年中学选科因“性价比低”被“边缘化”的物理。
基础科学研究真是仅仅为了解决“好奇心”这么简单?好奇心于人类有多重要?
1609年,伽利略因为好奇,把研制了三个月的望远镜指向了星空;1666年,休假的牛顿因为好奇,把一块三棱镜放在了暗室的窗孔前……谁能料到这些好奇心为后人认识世界打开了多么广阔的窗。
2019年12月21日,北京天文馆,IAU100 NameExoWorlds中国(内地)命名结果发布活动现场,被IAU最终确认的提案——和织女星同一星座——天琴座的母恒星H D 173416被命名为“羲和(Xihe)”,而其系外行星HD 173416b称“望舒(Wangshu)”。胜出的提名来自一群对星空充满好奇的中学生——广州第六中学天文社。
个头不高的天文社社长许翊芃说,了解到这个系外行星命名也是一个偶然,就是在《天文爱好者》杂志上看到了征集消息,然后开始和小伙伴谋划。但就是这个偶然,让他们把中国神话与同样遥远的星星搭上了鹊桥。羲和是神话中的太阳女神,同时也被认为是我国古代最早的天文学家和历法制定者;望舒是为月亮驾车之神,也借指月神。
正读高二的许翊芃没想到,第一次来北京天文馆是以被邀请的方式,“这是我们心中的一块宝地”。当日下午在朱进主持的天文沙龙上,许翊芃说,“也许未来会走上天文研究之路”。
少年强则国强,天文馆,或是一个放飞梦想最好的地方。
天文的门槛并不高
“世界上有两种人:一种是来过北京天文馆的,一种是没来过北京天文馆的。”
——朱进微博
朱进刚来天文馆工作的时候,想得更多的是为天文事业多培养优秀人才,“很多学习特别好的人,最后不一定学天文。这么好的领域,没有最优秀的人来学,太可惜了”。后来发现,“天文馆跟天文完全不是一回事”。
“可我也慢慢感觉到,天文其实对每个人都很重要,和每个人都有关系,不一定非得成为专业天文学家。因为,有好奇心的人,会更有幸福感。”
翻看朱进推荐的一本书——《天文馆简史》,扉页上的文字充满甜蜜:
“怀着期待的心情,所有人排队走进一个带有巨大圆顶的大厅。观众落座后,大厅内逐渐变暗,黑暗笼罩,营造出不同寻常的氛围。接着,穹幕电影开始,我们仰起头,看着繁星逐渐在圆顶上显现。随着光影的移动,讲解员的声音缓缓响起,广袤的宇宙在我们头顶加速流转,爆米花和冰激凌还在口中留下一丝甜味……”
记者有一次参加隔壁古脊椎所周忠和院士的座谈,周院士说,对恐龙的热爱,多数人最多保持到12岁,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对于天文呢?多数人对童年逛天文馆的美好回忆,难道只能留着陪下一代再来重温?
天文爱好者,除了逛天文馆,阅读相关书籍,进阶是否需要天文望远镜傍身?一步步深入,会不会由此踏上“烧钱”之旅?
朱进在采访一开始就先给记者扫盲:“一般人可能会觉得,作为天文爱好者,得买个天文望远镜。其实,肉眼是最好的观测设备,初学者我都不建议他们买望远镜。”
“很多天象,比如彗星、流星雨,其实用肉眼欣赏就好。望远镜是比人眼好得多了,但它口径一大,视场会非常小。所以越好(贵)的望远镜,口径越大,视场就越小,只能看到天上很小的一块。当然,也可以看到更暗的天体,把挨得很近的天体分开,能看清楚细节。”
不过朱进也提醒,一般的天文爱好者,能看到的绝大部分天体是恒星。在专业的望远镜里,恒星也是一个亮点。并不像大家想得那样,在望远镜里就能看见好多特别有意思、特别好玩的东西。
“那些炫目的深空天体照片,是因为相机可以长时间曝光,肉眼绝对做不到,因为肉眼看目标是实时感知的;其次,深空摄影还可以叠加处理,提高信噪比,突出天体细节。所以深空摄影的照片比肉眼观察的细节丰富得多,亮度也会提高很多。”
天文学的初始是观测,在没有高级设备的古代,拼的就是视力,但天文又岂止观测?从小视力不好的开普勒,就是因为其出色的数学能力,把导师第谷多年观测的数据进行分析,推导出了行星运动三大定律——开普勒定律,他也因此被称为“天空的立法者”。
与天地对话,无问西东
“数学对观察自然做出重要贡献,它解释了规律结构中简单的原始元素,而天体就是用这些原始元素建立起来的。”
——约翰尼斯·开普勒
朱进也是因数学走上天文之路的。他1965年在北京出生,4岁就跟父母去了干校,河南3年,河北7年,高中才回到北京。
少年时代十年漂泊在外,并没有减弱朱进的京腔京韵:“我别的科目不行,但数学特别好,在河北邢台的时候,家里给我找了一个辅导老师‘加餐’,那个老师原来就读中山大学数学天文系。他对我影响非常大。我高考第一志愿就报了北师大天文系,除了天文系以外,其他所有志愿都是数学系。”
“我们那会儿高考,谁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,都是瞎蒙的。我语文和英语超水平发挥,所以第一志愿就考上北师大天文系了,后来(对天文)就越来越感兴趣。”说起16岁上大学的往事,朱进谦虚道:“不是少年班啊,那个年代学制不那么严谨,比我年级高的还有比我小一岁的。”
记者不禁感慨,各科平衡发展之路在当下似是“王道”,学生们都是奋力去堵“木桶的最短边”,而忘了寻找内心的源动力。或许,缺乏对已知与未知世界的好奇与热爱,乃至执著,才是很多人真正的“短板”。
1991年从南京大学博士毕业后,朱进到中科院北京天文台(后改为中科院国家天文台)工作,一干就是11年。研究领域主要是太阳系小天体,包括小行星、彗星、流星之类。因为在1997年就有了一颗“属于自己”的彗星“朱—巴拉姆”(Zhu-Balam),很多媒体把他称为“追星人”。
朱进的微信头像却与星空无关——脖子上挂着两个水壶,奔跑在积雪尚存的山路上。2015年9月,因体检亮红灯,他开始恢复中断了30年的跑步。每个周末去参赛,全国各地到处跑。从半马到全马,一年后,基本升级为越野跑。
可能就像他说的,天文是一个不用太跟人打交道的学科,天文学家也多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,更多时候是孤独地与星空对话,跟跑越野差不多。
不过,最近因为一部纪录片一直在跟拍朱进的导演王松倒不这么认为:“朱进特别热情,剧组因为各种原因放他‘鸽子’,再约,照样乐呵呵配合。”
对于未来会倾注更多精力的科普工作,朱进肯定地说:“做科研其实多一个人、少一个人基本上没有那么大区别,不差我一个人;但做科普,勾起更多人的好奇心,或许会有更深远的影响。”
作为天文界“奥林匹克”的IAU,这次分给各国家地区命名的系外行星系统,也很贴心地都选择了当地方便观测的亮星。比如“羲和”与“望舒”所在的天琴座,我国境内一年内有9到10个月都能看到。
虽然天文和航天严格意义上不是一个领域,为了普通人“追星”更容易上手,朱进在天文沙龙上也和大家重点交流了人造天体观测与拍摄。事实上,2019年底我国接踵而来的两大盛事:12月26日中午几乎跨越全境的日偏食,12月27日晚“胖五”的完美复出,吸引了众多“追星”“逐日”者,整个周末,相关照片和科普贴刷屏朋友圈。
在很多科学家眼中,科学精神是比科研更加神圣的使命,替天文爱好者们庆幸,生活在最美好的时代。期待更多人开始仰望星空。(记者李牧鸣)